他把宗爱带到一边,鹿蜀已十分识趣地躲入了灌木丛深处,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影。“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,大师不问缘由出手伤人,这可有违佛家教理了。”
僧人连连出掌,冷笑道:“若杀一人可救万人,便是结了善缘,今日跋如为了救人纵使犯了杀戒,想来佛祖也会谅解的。”金刚掌自然名不虚传,每一掌推出都带了十足霸道的内劲,偏生暗渊身形灵动地很,每每都能恰到好处地躲过他的掌风。
两人瞬息间过了十来招,暗渊虽身手敏捷,善于躲避,但若真地与他拼
内力却是万万不敌的。传闻,金刚掌强悍凶猛,若用此人真是跋如,那他用十成功力打出,能力近千斤,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。说到底暗渊今年不过十四岁,再有本事,内力也不能跟个习武几十年的高手敌对。这也是为什么每每搞暗杀,他都得寻这样那样的手段,或用毒或用计。
跋如自然也看出了他的弱点,手上运力更盛,招招都出全力,越逼越近。暗渊伸手往腰间一抓,绕指柔瞬间抽出,银光闪过劈开了他刚劲的掌风。“暗渊,你千不该万不该,就不该动到我永宁寺的人头上来。为了区区魏国皇长子,你这样委屈卖命,到底值不值?”
暗渊挥剑一斩,绕指柔瞬息间刚硬如铁,直刺跋如掌心,跋如冷哼一声竟直接送掌迎上。锐利的剑尖竟无法刺进他掌心,“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,在下有一事不明,不知大师可否解答一二?”
跋如一掌打偏他的剑,笑道:“也罢,总得让你做个明白鬼,想问什么,你问吧!”
暗渊身形微变,绕到他背后,挥剑刺他腋下,“杜贵嫔是不是因中了永宁寺的大悲无泪散而死?”
“你竟连大悲无泪散也知道?看来慈恩死前吐出了不少东西啊!”跋如内力虽强劲,身形却不灵便,躲闪不及,腋下衣衫撕拉一声被暗渊的剑划破了,他敛神再战,“大悲无泪散,药如其名,中毒者起初不过心气郁结,忧思难解,食欲不振。慢慢地体弱气虚,若用足七七四十九日,身子会越来越弱,随便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。大慕容夫人确实花重金向慈恩买过大悲无泪散,但……大悲无泪散制起来颇费心神,我们也只给了十五日的量,所以……”
那么说,杜贵嫔不是中大悲无泪散死的,那就不是大慕容夫人,那么……暗渊心下一乱,跋如趁机一掌拍在暗渊肩头。这一掌他用了十成内力,暗渊生受了这一掌,顿时一口鲜血呕出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。暗渊一剑扎进地里,深深将身子撑住了,伸手抹去唇边鲜血,“大师为何要搅入这红尘俗世?”
“呵呵,门主竟然问老衲这样的话?”跋如掌心运力,那手掌周围竟仿佛隐隐散着一圈金光,“自然是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门主这些年为太子殿下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,难道不是为了钱财?”
跋如说完正想再补一掌,宗爱却突然冲到了暗渊面前,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匕首,匕柄鹿皮包裹,柄顶一个红宝石熠熠生辉,这把匕首还是暗渊送他的。他刷的一声抽出匕首握在手中,“这个人,留着让我杀!”
跋如了然一笑,手中劲力散去,“宗小庄主是想手刃灭门仇人?宗小庄主这两年委身仇人过得十分不如意吧?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!如此,老衲便成全宗小庄主了。”其实宗爱不过宗擎天庶子,怎么轮都轮不到他继任噬魂山庄庄主之位,不过如今噬魂山庄一百多口人只剩下他一个,跋如便是故意刺他心窝。
宗爱死死盯着面色更显苍白的暗渊,“他,杀了我爹,杀了我娘,还把我留在身边,日夜折磨……不将他千刀万剐,实难消我心头之恨。”
暗渊抬头,看着他眼中刻骨的恨意,释然一笑。他脸色雪白,偏生唇上染了血,此刻鲜红鲜红的,这样一笑竟有些妖冶的诱惑。“成王败寇,本该如此。”
宗爱握紧了匕首,死死咬住牙根,跋如老神在在地站在他身后,看着两人如此,笑道:“你杀人全家,他取你一命,这桩生意,其实是你赚……”他话还未尽,宗爱匕首用力往后一送,正正扎进他小腹。
跋如瞪大了眼睛,反应过来,立刻气沉丹田,运力暴起,匕首被他冲出身体。暗渊瞅准时机,一把扑向宗爱,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,袖中暗器飞出,紧接着绕指柔用力一挥,一下割断了跋如的喉咙。
跋如不甘地
倒在地上,死不瞑目。暗渊咽下一口血,捡起地上的匕首,“为什么不杀我?”
宗爱起身拍着自己身上的土,知道他是在问自己,冷着脸道:“我会凭自己本事杀你,用不着跟在别人身后捡便宜。”只有他自己知道,袖中的手抖的有多厉害。
暗渊笑了一下,将匕首上的血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,匕首光亮如新,暗渊将它插回宗爱腰间。“时机拿捏的很准,不错。”刚才宗爱出手如电,时机和角度都是恰到好处,小小年纪心性稳定至此,确实难得。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,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,“害怕吗?”
宗爱身子一抖,自然是害怕的,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,总算没出错。暗渊没忍住,又呕了一口血,宗爱眸光微闪,硬邦邦道:“你没事吧?”
暗渊擦掉了唇边的血,伸手封住了自己几处穴道,又掏出一个小瓶子来,倒出了几颗红色的小丸药丢进嘴里咽下,“无妨。”这点子伤算什么?方才,哪怕宗爱不出手,他也有反败为胜的法子,只不过要吃更多点苦头罢了。伤得最重的一次,他不止受了极重的内伤,还断了三根肋骨,大腿也被一箭贯穿,可他拼着那一身伤仍是杀了十几个江湖高手,拼出一条血路。
暗渊往前走了几步,此刻夕阳已落山,四周升起了淡淡的黑色,深蓝的天幕上开始有了星子,“我给了你机会,这样的机会可能以后不会再有。”
宗爱知道他是说方才的事,不服气道:“你也太小看人了,有朝一日,我总会杀了你的。”宗爱斜睨了他一眼,“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。”
暗渊受了不轻的内伤,两人也已经赶不及入城了,只好找个地方生火休整。暗渊躺在厚厚的草地上,一手枕在脑后,宗爱看了他半晌,突然道:“你仇家还真多,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岁吧?怎么惹了那么多人?”
暗渊闭着眼睛,“方才那跋如不是说了,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”
“为财?”宗爱撇撇嘴不信,虽听说暗渊门有钱,但他跟暗渊和夜魅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,这两人从栖身的院子到吃穿用度都不过寻常富贵人家的样子,比他们噬魂山庄可差得远了。“也没见你穿金戴银,吃山珍海味,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?”
暗渊门赚的大头,都用来给拓跋焘养兵了,自然没法让他用来挥金如土。不过,他本来也不是那种喜欢奢靡的人,暗渊随口敷衍道:“攒着,以后娶妻生子。”
宗爱心下一紧,“你不是断袖吗?”
暗渊睁眼,转头看着他,“瞎说什么?谁跟你说我断袖了?”
“不是?”宗爱蹙眉,“那天,我明明看见……”
暗渊耳根一热,知道他说的是那天拓跋焘亲他的事,“都说你看错了,太子殿下身份尊贵,怎么会看上我?”
宗爱原先觉得自己肯定没看错,但见暗渊如此正经地否认,又开始有些动摇了,“你真没断袖?那你是想娶夜魅姐姐吗?我知道她喜欢你。”
暗渊怔了怔,喃喃道:“她不是喜欢我。”不过是,一颗真心,付错了人。
宗爱这次是真不信了,辩驳道:“她怎么不喜欢你?她就差在脸上写了。”夜魅素来豪放,对喜欢之人从不扭捏,每每总捧着一颗真心出来给人看,只要是稍通人事的都能看得出,她喜欢暗渊喜欢的魔怔了。
暗渊微微叹息,“总有一天,你们会明白的,她不是喜欢我。”
宗爱突然想到跋如的另一些话,“你杀我全家,是为了拓跋焘吗?”
“不是。”暗渊干脆利落地掐灭了他的想法,“你的血汗深仇冲着我来便可,与他无关。况且,并非我有意杀你全家。暗渊门与噬魂山庄原本也算
井水水不犯河水,是你爹欺我们在先。他派你三叔来截杀我,不过没得手。我自然得回击了。”
宗爱咬牙,想到他姨娘,恨声道:“那你找我爹报仇就是了,何必屠我满门?”
暗渊看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他触了我的逆鳞,我自然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。再者,若当日死的是我,恐怕暗渊门如今就都落在你爹手里了。成王败寇,自古如此。干我们这一行的,素来是不跟人讲道理的。”
宗爱血红了眼质问,“那你为什么不杀我?还……”
“别闹了,睡吧!”暗渊不欲再谈,今日他说了太多话了。胸口还在隐隐发疼,原来金刚掌的余力如此厉害,他又闭上了眼睛,分神去克制身上的疼痛。这一夜,注定了要忍受细碎的折磨。
宗爱看了他半晌,捏了捏拳头,背对着他躺下了。
暗渊压制着胸中痛楚熬了半夜,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,却觉察身边异响。他倏然睁眼翻身坐起,手已经压在绕指柔的剑柄上。神思清明时却见面前坐了个鹤发童颜的蓝衫老人,不由得松了一口气,喜道:“师傅,你怎么在这儿?”
阮管不答他的话,直接抓过他的手腕就开始把脉,片刻后蹙眉道:“你可真是……”他没将话说尽,一把将他拽了半圈,啪啪两掌敲在他后背,生生又将他敲得呕了两口血。
旁边的宗爱原本还睡得挺熟,被这两声惊醒,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,冲到两人旁边,抽出匕首指着阮管喝道:“你是何人?对他做了什么”
暗渊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,阮管嗤笑一声,摸出两粒丸药塞到暗渊嘴里又将他按到地上躺好了才算完事。他打量宗爱片刻,转头对安心闭目养神的暗渊笑道:“根骨尚可,与你有的一比。”
暗渊闭眼答道:“在我之上,他是天生的,我是生生被催逼出来的。”
宗爱见两人如此已知没什么危险,又冷着脸退回了原处,阮管看得好笑,对他道:“小孩儿,好没家教。”阮管指了指地上的暗渊,“我是他师傅,你既师从于他,那可算是我徒孙了。撇开这层关系不谈,我这年纪都能做你太爷了,你也不晓得请个安?摆着个脸给谁看?”
宗爱脸上一红,随即愤愤道:“我可没拜他为师,我全家都死在你徒弟手上了,自然没人教我,还能有什么家教?”
阮管闻言吃了一惊,转头去看暗渊,暗渊却连眼皮都懒得掀。刚刚被阮管拍了两掌去了体内淤血,又被喂了止痛药,此刻困倦袭来,又有阮管在身边他安心的很,此刻只想好好歇一觉。“就是他说的那样,师傅不必惊慌,我自省得。”
“你……”阮管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,杀人满门就罢了,竟然不斩草除根,还留个记仇的崽子带身边,这真是,正常人都做不出来的。“罢了罢了,随你。”
没过多久暗渊便枕着手臂沉沉睡去了,阮管脱了外衫轻轻盖到他身上,他竟然也是只缩了缩,却没真的醒。宗爱不由得有些愣了,暗渊的警觉性如何他是十分清楚的,哪怕在方才他也会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醒了,怎么此刻却……
阮管回头看到他的眼神,心下了然,轻声道:“他白日受的内伤极重,熬了半夜痛,估计已经累狠了,刚刚我喂他吃了些止痛药,药还有些安神的功效,他此刻舒坦了自然睡得安稳了。”他捋须笑了笑,得意道,“自然,更重要的是,他师傅我在这儿守着,他安心了。”
宗爱神色复杂地看了地上的暗渊一眼,火光映得他的脸越发苍白,他的嗓音有些发涩,“刚刚他是,很痛吗?”
阮管脸上笑意淡去,点点头,认真道:“自然,大力金刚掌用的多是纯阳之力,稍逊些的,被他掌风扫到就得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
的。他方才是生受了人家一掌,那老秃驴用的可是十成功力,没把他打死已是他福大命大了。那一掌已伤了他肺腑,他自然是痛的。”
暗渊轻微嘤咛了一声翻了个身, “你看。”阮管指了指暗渊的后背,一块衣服紧紧贴在他背上,“估计他痛的都出汗了,里面衣服怕是早湿透了。他多数时候都穿黑衣,有个伤痛遮掩的很好,旁人看不出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”
宗爱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抽了抽,“他方才行动如常,还跟我说……”
阮管笑道:“跟你说无妨?他素来是这样的,内里伤得再重,面上也不会漏出来。跟她娘……哎,不说这个了。总归他是孤苦无依一个人,有时候露了怯反而对他无益。”
宗爱听了这些话困意全无,心里好像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发散不出来,“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,您能跟我说说吗?”他原本对阮管没什么好气,此刻听了这么多,心知阮管是真心疼惜这徒弟,不自觉的语气好起来,也带了几分敬重。
阮管叹息,怕吵到地上的暗渊,起身走到宗爱身边坐下,“行,长夜漫漫,实在无趣,那老朽就拣一些同你说说吧!”